第一章：番外三 葵君（三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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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三葵君（三）
葵皇毅，到底是葵皇毅，而章澤蘭，到底是章澤蘭。
在很短的時間之內，葵皇毅，晉升為彩雲國史上最年輕的禦史大夫。章澤蘭，竟亦成為了全商聯總會的副會長，這一點倒是出乎皇毅的意料之外。
黃家早就看中了她。
卻又不必意外，蘭的能耐，他早就心知肚明。似乎只要他離她愈遠，蘭的運氣就愈好，能夠帶著她走更遠的人，早就不是他。只是一段包含著滿滿感情的過去，卻比預想中的還要持久。
他根本就沒辦法不愛她。
不過，後來，想念著、想念著，亦就習慣了。不是失去痛覺，只是習慣了。
藍雪那好說，但黃家二子黃鳳嗚卻分明是喜歡蘭。男人的直覺，有時候亦是不用多說的。只是他比皇毅做得好，明知道不合適，一聲不吭。皇毅偶爾會讚許黃家二雞一下，但思來想去，不免還是覺得蘭才不會回應他。或許這才是黃鳳嗚忍得了的理由。
所以皇毅該慶幸嗎？還是，他果然是人渣？
他只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對她好。蘭有時間會拚過了頭，孤身一人的她，特別喜歡工作，又無比地討厭工作。皇毅只想讓她記得休息一下。他可以幫的還有很多，但章澤蘭已經不允許他再介入過多。不想失去僅餘的範圍，葵皇毅總是小心地拿捏著分寸。
一晃數年，蘭還是沒嫁，當然，葵皇毅亦沒娶。
某年某月某日──
「啊哈哈哈哈，就是，就是！你說是不是啊，葵長官？」大理寺那個多話的林某在大聲說笑著。
葵皇毅背著手跟在一旁，聞言，微微頷首。依他的性格，自是不喜歡沒頭沒腦的交際，可是身在官場，葵皇毅倒不是那種食古不化、一味清高的類型。有時候高級官員一道吃飯他也會出席，所謂交際，不只是攀交情，更是互換消息的最佳時候──他才不像某些仗著家世就冰著一張臉、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紅家笨蛋和黃家傻子。吏部的冰之長官甚麽的，遜斃了。
葵皇毅冷著臉跟著大夥走進一家高級酒樓，暗自四下打量。他自幼習武，早年也出過地方上，習慣了每進一個地方就先看好地理環境。他這剛一擡眼，就看見二樓有一個娉婷的身影正往這邊走來。
是好一段日子沒見的蘭。
一幅上好的衣料，被她隨便到了極點地裁成最簡單的款式，倒是頭上的簪子襯得還算得當。蘭的眼光其實不差，到底是首屈一指的大商人，比起故作風流的人，商人章澤蘭，大俗，大雅。
葵皇毅看著猶自掩嘴輕笑的她，暗自皺了一下眉。他覺得丫頭好像又瘦了。說來也是好笑，年年見她年年瘦，要真的都瘦了，她早就是骨架子一副了。嘛，她身無半兩肉也是真的，要是多長胖一點……皇毅又皺了皺眉，總覺得自己有點下流。
他們一夥官員皆是品階高的一流，出來用餐沒有讓路的道理，徑自的就走上樓梯，堵住了正要下樓的蘭。大理寺的林某最會來事，口沒遮攔的就要給他們兩邊互相介紹。蘭由始至終都微笑著，該行禮的就行禮，不慌不忙，顯然是早已習慣跟高官打交道。
是啊，名動天下的全商聯章三娘，有點門道的，誰人不識？
「葵大人，久仰大名。」被引見的時候，蘭淺笑著向葵皇毅斂衽垂首。
葵皇毅心下有點惱怒，面上卻只是平淡地點頭虛應。憑她今時的地位，哪用得著給所有人都見一次禮、屈一次膝？偏生她永遠不肯落人話柄，這些虛應的事，她總是做足了百分之二百，從不怕放低姿態，就愛虛靜守柔那一套。葵皇毅冷冷地盯向站在她身邊的崔昌豐。這小子說是林牧的學生，當得是心高氣傲，怎的也蠢到不知道多扶他的師姐一下？
葵皇毅有些許煩躁，便撇開了臉，靜聽著蘭跟高官們寒暄。
崔昌豐背著手，也乖乖地跟在蘭的身邊，同樣撇開了臉。這小子趁著眾人不覺，眼睛斜看著葵皇毅，眼刀子一個接一個地飛過來。葵皇毅覺得有幾分好笑，知道崔昌豐大概也在怪他沒有止著蘭行禮。畢竟他要是禮待了蘭，其他人也不會敢當著他的面讓她屈膝。
皇毅當然不會吝嗇幫她這麽一點小事，可也得她肯領情才行吧？蘭的臭脾氣十年如一日，沒人勸得了她。那就隨她自個兒玩去了。這樣想著，葵皇毅的心頭之氣才平下，悠然地回望著又是瞪人又是假笑的崔昌豐，不時的回給他一個不屑的冷笑，逗著孩子跳腳玩玩。他在朝中的名聲雖是甚麽自尊心極強，但事實上葵皇毅當然未至於跟個孩子計較。
女子被無故退婚，怨他是應份的。
眾人正在說著話，這家酒樓的小二卻是不長眼，手肘就直往蘭的背上撞了去。蘭一個不穩，就要摔倒，葵皇毅伸手要扶，卻被站在她身邊的崔昌豐搶先一步扶住。蘭笑著擺手說沒事，一雙杏眼卻是看向他的手。葵皇毅木著臉淡定地收回手。被這個丫頭吃定了也不是第一天的事了，瞧著了就瞧著了吧──他有幾分自暴自棄地想。
「哈哈哈哈，單單在路上看見而非有人引見的話，大概誰也想不到這個柔柔弱弱的美嬌娘就是章家三娘吧？哈哈哈哈。」林某沒腦子地大放厥詞，對蘭評頭品足。
葵皇毅抱著手臂，眼睛掃了掃同行的人。下流的男人可不只他一個，章澤蘭這個蠢材。依他看，笨蛋蘭沒有生氣，卻好在她還知道點分寸，偏開頭不說話，權作對林某的話不滿之意。
待得蘭走了，他們便上了上房。夥計在忙著上菜侍候，眾人也隨便地說著話，皇毅坐到了上首的邊上，沒說話。
「要我說，總是這樣風吹日曬地往來奔走，還真是看著都心痛啊。」自又是那個林某在說話。
「哈，林長官是在說方才的三娘？倒是不知你好這一口。」
林某嘖嘖兩聲，「這個還真有點難度，真談起事上來，那份辣勁兒，嘖，可真是不得了。」
又有一人搭話，「哎，小心你家夫人啊。」
林某不服氣地道：「我要真納了章三娘，那有她說話的份兒？」
「哈哈哈，要納了她啊，別的不說，林長官肯定是財源廣進了。」
「別說笑了，此等婦人偶爾為之也可，但到底是商家下等一流，我勸林兄還是珍重尊夫人為上。」
「哎呀，不就一個說字？這個章三娘心氣可大得很，彩七家的正室之位都敢拒。」
其實男人要八卦起來也是不輸於長舌婦，以為只有女人才多話的，那可真是太天真了。葵皇毅聽著，一手摸著酒杯冰冰涼涼的底部。要以女子之身走這條路，被人肆意議論是理所當然的，倒是他看不開了。
不，這樣說來，這個「理所當然」卻又有所不對。
蘭不是只用美色從商之流，依她的性子，走的路比一般男子的還要堂正得多，不應該被人議論到這個地步的。
那就是章澤蘭，明明她甚麽都沒有說，卻讓人覺著好像有哪裏不對勁兒。她好像有那麽一點的，和其他人格格不入。
皇毅自斟了一杯酒，冷盯著杯中晶瑩的酒液。
那個蠢材其實是從石頭中爆出來的吧？
用過飯後打馬回衙，皇毅給大理寺的人打了個招呼，讓他們幫著辦點事。面上不覺，實際上是幫了章澤蘭一把。她的動向，禦史臺怎可能不知？要順手幫她，不難，他亦做慣了。
不是不知道他其實還是消失的好，但他和她蘭之間好像有一個默契，只要不超過那一個界限，他們之間的關系就還是如此放任下去。彼此都無法消失在對方的視線之內，就算閉起眼睛，只要天空一日還會飄下雨絲，思念就無法抽刀斬斷。
蘭喜歡他。
而他依然甚麽都做不到。
那個黑州的小姑娘，今日，居然坐上了全商聯總會的會長之位，在禦書房之中與當朝宰相鄭悠舜爭個五五開，與葵皇毅相對，亦不遑多讓。姑娘好像是在告訴他，她一個人都可以過得很好，他甚麽都不必為她做，他們之間沒有拖欠，有的，只是她喜歡他。會留那麽一個小小的範圍給他，從來不是因為蘭需要他幫甚麽，只是因為，她喜歡他。
這些年的章澤蘭，與當日在刑場上看著滿地血紅的小姑娘，重合在了一起。
蒼天在上，年月過去，他卻是愈來愈愛她了，怎麽辦。
再次在宮中的湖邊吹響蘭最喜歡的曲子時，晏樹只笑著道了一句：
相思入骨。
皇毅只當甚麽都沒聽見，淡定地將曲子吹完。既已熟悉到入骨，就已經沒甚麽好不淡定的了，他早已學會如何在此之下呼吸。那蘭呢？龍笛悠遠的聲音不徐不疾地回響著，遠比臉上要豐富得多的情感傾瀉而出。
其實他們之間並不覆雜，只是，愛而已。
葵皇毅卻是沒想明白。眼看姑娘又要犯倔，皇毅除了生氣，還有心急如焚。彩八仙，他真是不明白為什麽她還是學不乖。就不知道天真是要不得的嗎！收到蘭要告官的消息後，葵皇毅淡定地在禦史臺繼續工作，一將手頭上的事做完，他就上馬沖去了管府將姑娘揪出來。
這個蠢材，她就學不會保護好自己不要摔嗎！
她就不知道為什麽他要發火嗎！
「就此身敗名裂，你的野心就不要了？」好，她要做，那他來做，總行了吧！我操！別以為士大夫不會爆臟話！
姑娘卻半分不讓，惡狠狠地向他道：「你的野心又當如何？你別以為我不知道貴族派在謀劃的是甚麽。」
葵皇毅感覺自己額上的所有青筋全部都一次過爆開。章澤蘭！他真想將她掐死。他斥道：「你給我閉嘴！甚麽事都可以放在嘴上說的嗎！我做事能跟你這個沒腦子的一樣？」你丫還真敢搞進朝政裏！
姑娘不肯。
那還不如，由一開始就乖乖地做個貴夫人好了，世道這種東西，不要去挑戰。皇毅凝視著蘭氣得緋紅的臉頰和水光簾簾的杏眼，知道她會討人喜歡的。
別人的話，會善待她的。
「嫁給藍雪那。」葵皇毅終於說了出口。只要她平安。該死的他只要她平安！
蘭撇開的臉，聞言謔的一聲回轉過來，眼中的淚水剎那間終於滴落。
姑娘喜歡他。
葵皇毅狠下心腸，再道一次，走。她最好有多遠跑多遠，那種東西，不要碰。盡管如此，皇毅還是將蘭的眼淚都收入眼底，將她的臉和每一個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，刻進心底。
他不知道姑娘到底明不明白，他愛她。
只是有要做的事。皇毅忽然明白為什麽蘭要倔在這裏，她都有想做的事。他們生存在一個不只有愛情和彼此的世界裏，蘭的天空，不只有他，就像他一樣。
那就，好好地去做，乖，不要氣，他讓她出氣。
葵皇毅快步上前攬過蘭的腰，低頭吻了下去。手上和唇下的觸感，和記憶中的相對照著，有一點陌生，卻更為深刻。在被她推開之前，葵皇毅再一次像個瘋子一樣狠狠地吻著她。鹹鹹的味道流進嘴裏，是蘭再一次滑下的淚水。他是不是可以認為，姑娘是明白的？
終於，蘭如他所料，將他用力推開，舉手就給了他一巴掌。
卻不知道為什麽蘭的表情並沒有預料中的解氣，反而更加難過。
他都是。同樣的，變得更難過。
終於，章澤蘭還是碰了個頭破血流，在朝堂廣場之上，嬌小的身體被大板子一下一下地打著，痛到當場哭鼻子，血水也刺目地滲出。但無論是誰勸的，她都不聽，硬是將事情漂亮地辦起來。葵皇毅甚麽都沒說。
說了她都不聽。
位列前席的葵皇毅，收在案下的雙手死死地握著，指節發白，灰藍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蘭的方向。曾經風一吹就倒的小姑娘，如今額上、身上滿滿是血的，倔強地站到了朝堂之上。皇毅的眼刀子刮向給他通風報信的鄭悠舜。鄭悠舜要不點頭，蘭的案子也辦不起來的，鄭悠舜別給他裝好人。
隱藏在這件案下，是貴族派和保王派在水底下更快的動作。他們利用了蘭，蘭卻是借勢辦到了她想辦的事。愈來愈適合生存在這個圈子中的蘭，在出入宮廷的風儀間逐漸失去最單純的笑容。如花笑靨，放在三十歲的女人和十六歲的少女身上，有著不同的意義。
卻還是如此天真。
將整個章家一次過拋出，卻依舊笑著，過得比朝上所有人都要瀟灑，這才是蘭。那就走吧。
和平、國家，和她一個小女子沒關系。就算有，都已經沒了。
葵皇毅依舊留在中央，只派了人去護著她。到底無法放心她一個人流落在外，卻見她硬是過了下去，完全沒他插手的餘地。她走了以後，皇毅又多了一個習慣，就是每天都要打聽她的消息。就是沒派人跟著，這個笨蛋的去向其實對皇毅來說根本就不難猜。多的，怕她生氣，他介入不了，便讓跟著她的人偽裝成賣糖果的小販，用便宜的價錢在她的附近擺賣。
他依舊在這個旋渦中，而她，大概會在一天的黃昏後對著黑州的山水吃糖果子。
采花玩去吧。
他給你種。
在這個國家種著足夠讓珍視的人摘來玩的遍地花。
作者有話要說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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葵皇毅，到底是葵皇毅，而章澤蘭，到底是章澤蘭。
在很短的時間之內，葵皇毅，晉升為彩雲國史上最年輕的禦史大夫。章澤蘭，竟亦成為了全商聯總會的副會長，這一點倒是出乎皇毅的意料之外。
黃家早就看中了她。
卻又不必意外，蘭的能耐，他早就心知肚明。似乎只要他離她愈遠，蘭的運氣就愈好，能夠帶著她走更遠的人，早就不是他。只是一段包含著滿滿感情的過去，卻比預想中的還要持久。
他根本就沒辦法不愛她。
不過，後來，想念著、想念著，亦就習慣了。不是失去痛覺，只是習慣了。
藍雪那好說，但黃家二子黃鳳嗚卻分明是喜歡蘭。男人的直覺，有時候亦是不用多說的。只是他比皇毅做得好，明知道不合適，一聲不吭。皇毅偶爾會讚許黃家二雞一下，但思來想去，不免還是覺得蘭才不會回應他。或許這才是黃鳳嗚忍得了的理由。
所以皇毅該慶幸嗎？還是，他果然是人渣？
他只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對她好。蘭有時間會拚過了頭，孤身一人的她，特別喜歡工作，又無比地討厭工作。皇毅只想讓她記得休息一下。他可以幫的還有很多，但章澤蘭已經不允許他再介入過多。不想失去僅餘的範圍，葵皇毅總是小心地拿捏著分寸。
一晃數年，蘭還是沒嫁，當然，葵皇毅亦沒娶。
某年某月某日──
「啊哈哈哈哈，就是，就是！你說是不是啊，葵長官？」大理寺那個多話的林某在大聲說笑著。
葵皇毅背著手跟在一旁，聞言，微微頷首。依他的性格，自是不喜歡沒頭沒腦的交際，可是身在官場，葵皇毅倒不是那種食古不化、一味清高的類型。有時候高級官員一道吃飯他也會出席，所謂交際，不只是攀交情，更是互換消息的最佳時候──他才不像某些仗著家世就冰著一張臉、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紅家笨蛋和黃家傻子。吏部的冰之長官甚麽的，遜斃了。
葵皇毅冷著臉跟著大夥走進一家高級酒樓，暗自四下打量。他自幼習武，早年也出過地方上，習慣了每進一個地方就先看好地理環境。他這剛一擡眼，就看見二樓有一個娉婷的身影正往這邊走來。
是好一段日子沒見的蘭。
一幅上好的衣料，被她隨便到了極點地裁成最簡單的款式，倒是頭上的簪子襯得還算得當。蘭的眼光其實不差，到底是首屈一指的大商人，比起故作風流的人，商人章澤蘭，大俗，大雅。
葵皇毅看著猶自掩嘴輕笑的她，暗自皺了一下眉。他覺得丫頭好像又瘦了。說來也是好笑，年年見她年年瘦，要真的都瘦了，她早就是骨架子一副了。嘛，她身無半兩肉也是真的，要是多長胖一點……皇毅又皺了皺眉，總覺得自己有點下流。
他們一夥官員皆是品階高的一流，出來用餐沒有讓路的道理，徑自的就走上樓梯，堵住了正要下樓的蘭。大理寺的林某最會來事，口沒遮攔的就要給他們兩邊互相介紹。蘭由始至終都微笑著，該行禮的就行禮，不慌不忙，顯然是早已習慣跟高官打交道。
是啊，名動天下的全商聯章三娘，有點門道的，誰人不識？
「葵大人，久仰大名。」被引見的時候，蘭淺笑著向葵皇毅斂衽垂首。
葵皇毅心下有點惱怒，面上卻只是平淡地點頭虛應。憑她今時的地位，哪用得著給所有人都見一次禮、屈一次膝？偏生她永遠不肯落人話柄，這些虛應的事，她總是做足了百分之二百，從不怕放低姿態，就愛虛靜守柔那一套。葵皇毅冷冷地盯向站在她身邊的崔昌豐。這小子說是林牧的學生，當得是心高氣傲，怎的也蠢到不知道多扶他的師姐一下？
葵皇毅有些許煩躁，便撇開了臉，靜聽著蘭跟高官們寒暄。
崔昌豐背著手，也乖乖地跟在蘭的身邊，同樣撇開了臉。這小子趁著眾人不覺，眼睛斜看著葵皇毅，眼刀子一個接一個地飛過來。葵皇毅覺得有幾分好笑，知道崔昌豐大概也在怪他沒有止著蘭行禮。畢竟他要是禮待了蘭，其他人也不會敢當著他的面讓她屈膝。
皇毅當然不會吝嗇幫她這麽一點小事，可也得她肯領情才行吧？蘭的臭脾氣十年如一日，沒人勸得了她。那就隨她自個兒玩去了。這樣想著，葵皇毅的心頭之氣才平下，悠然地回望著又是瞪人又是假笑的崔昌豐，不時的回給他一個不屑的冷笑，逗著孩子跳腳玩玩。他在朝中的名聲雖是甚麽自尊心極強，但事實上葵皇毅當然未至於跟個孩子計較。
女子被無故退婚，怨他是應份的。
眾人正在說著話，這家酒樓的小二卻是不長眼，手肘就直往蘭的背上撞了去。蘭一個不穩，就要摔倒，葵皇毅伸手要扶，卻被站在她身邊的崔昌豐搶先一步扶住。蘭笑著擺手說沒事，一雙杏眼卻是看向他的手。葵皇毅木著臉淡定地收回手。被這個丫頭吃定了也不是第一天的事了，瞧著了就瞧著了吧──他有幾分自暴自棄地想。
「哈哈哈哈，單單在路上看見而非有人引見的話，大概誰也想不到這個柔柔弱弱的美嬌娘就是章家三娘吧？哈哈哈哈。」林某沒腦子地大放厥詞，對蘭評頭品足。
葵皇毅抱著手臂，眼睛掃了掃同行的人。下流的男人可不只他一個，章澤蘭這個蠢材。依他看，笨蛋蘭沒有生氣，卻好在她還知道點分寸，偏開頭不說話，權作對林某的話不滿之意。
待得蘭走了，他們便上了上房。夥計在忙著上菜侍候，眾人也隨便地說著話，皇毅坐到了上首的邊上，沒說話。
「要我說，總是這樣風吹日曬地往來奔走，還真是看著都心痛啊。」自又是那個林某在說話。
「哈，林長官是在說方才的三娘？倒是不知你好這一口。」
林某嘖嘖兩聲，「這個還真有點難度，真談起事上來，那份辣勁兒，嘖，可真是不得了。」
又有一人搭話，「哎，小心你家夫人啊。」
林某不服氣地道：「我要真納了章三娘，那有她說話的份兒？」
「哈哈哈，要納了她啊，別的不說，林長官肯定是財源廣進了。」
「別說笑了，此等婦人偶爾為之也可，但到底是商家下等一流，我勸林兄還是珍重尊夫人為上。」
「哎呀，不就一個說字？這個章三娘心氣可大得很，彩七家的正室之位都敢拒。」
其實男人要八卦起來也是不輸於長舌婦，以為只有女人才多話的，那可真是太天真了。葵皇毅聽著，一手摸著酒杯冰冰涼涼的底部。要以女子之身走這條路，被人肆意議論是理所當然的，倒是他看不開了。
不，這樣說來，這個「理所當然」卻又有所不對。
蘭不是只用美色從商之流，依她的性子，走的路比一般男子的還要堂正得多，不應該被人議論到這個地步的。
那就是章澤蘭，明明她甚麽都沒有說，卻讓人覺著好像有哪裏不對勁兒。她好像有那麽一點的，和其他人格格不入。
皇毅自斟了一杯酒，冷盯著杯中晶瑩的酒液。
那個蠢材其實是從石頭中爆出來的吧？
用過飯後打馬回衙，皇毅給大理寺的人打了個招呼，讓他們幫著辦點事。面上不覺，實際上是幫了章澤蘭一把。她的動向，禦史臺怎可能不知？要順手幫她，不難，他亦做慣了。
不是不知道他其實還是消失的好，但他和她蘭之間好像有一個默契，只要不超過那一個界限，他們之間的關系就還是如此放任下去。彼此都無法消失在對方的視線之內，就算閉起眼睛，只要天空一日還會飄下雨絲，思念就無法抽刀斬斷。
蘭喜歡他。
而他依然甚麽都做不到。
那個黑州的小姑娘，今日，居然坐上了全商聯總會的會長之位，在禦書房之中與當朝宰相鄭悠舜爭個五五開，與葵皇毅相對，亦不遑多讓。姑娘好像是在告訴他，她一個人都可以過得很好，他甚麽都不必為她做，他們之間沒有拖欠，有的，只是她喜歡他。會留那麽一個小小的範圍給他，從來不是因為蘭需要他幫甚麽，只是因為，她喜歡他。
這些年的章澤蘭，與當日在刑場上看著滿地血紅的小姑娘，重合在了一起。
蒼天在上，年月過去，他卻是愈來愈愛她了，怎麽辦。
再次在宮中的湖邊吹響蘭最喜歡的曲子時，晏樹只笑著道了一句：
相思入骨。
皇毅只當甚麽都沒聽見，淡定地將曲子吹完。既已熟悉到入骨，就已經沒甚麽好不淡定的了，他早已學會如何在此之下呼吸。那蘭呢？龍笛悠遠的聲音不徐不疾地回響著，遠比臉上要豐富得多的情感傾瀉而出。
其實他們之間並不覆雜，只是，愛而已。
葵皇毅卻是沒想明白。眼看姑娘又要犯倔，皇毅除了生氣，還有心急如焚。彩八仙，他真是不明白為什麽她還是學不乖。就不知道天真是要不得的嗎！收到蘭要告官的消息後，葵皇毅淡定地在禦史臺繼續工作，一將手頭上的事做完，他就上馬沖去了管府將姑娘揪出來。
這個蠢材，她就學不會保護好自己不要摔嗎！
她就不知道為什麽他要發火嗎！
「就此身敗名裂，你的野心就不要了？」好，她要做，那他來做，總行了吧！我操！別以為士大夫不會爆臟話！
姑娘卻半分不讓，惡狠狠地向他道：「你的野心又當如何？你別以為我不知道貴族派在謀劃的是甚麽。」
葵皇毅感覺自己額上的所有青筋全部都一次過爆開。章澤蘭！他真想將她掐死。他斥道：「你給我閉嘴！甚麽事都可以放在嘴上說的嗎！我做事能跟你這個沒腦子的一樣？」你丫還真敢搞進朝政裏！
姑娘不肯。
那還不如，由一開始就乖乖地做個貴夫人好了，世道這種東西，不要去挑戰。皇毅凝視著蘭氣得緋紅的臉頰和水光簾簾的杏眼，知道她會討人喜歡的。
別人的話，會善待她的。
「嫁給藍雪那。」葵皇毅終於說了出口。只要她平安。該死的他只要她平安！
蘭撇開的臉，聞言謔的一聲回轉過來，眼中的淚水剎那間終於滴落。
姑娘喜歡他。
葵皇毅狠下心腸，再道一次，走。她最好有多遠跑多遠，那種東西，不要碰。盡管如此，皇毅還是將蘭的眼淚都收入眼底，將她的臉和每一個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，刻進心底。
他不知道姑娘到底明不明白，他愛她。
只是有要做的事。皇毅忽然明白為什麽蘭要倔在這裏，她都有想做的事。他們生存在一個不只有愛情和彼此的世界裏，蘭的天空，不只有他，就像他一樣。
那就，好好地去做，乖，不要氣，他讓她出氣。
葵皇毅快步上前攬過蘭的腰，低頭吻了下去。手上和唇下的觸感，和記憶中的相對照著，有一點陌生，卻更為深刻。在被她推開之前，葵皇毅再一次像個瘋子一樣狠狠地吻著她。鹹鹹的味道流進嘴裏，是蘭再一次滑下的淚水。他是不是可以認為，姑娘是明白的？
終於，蘭如他所料，將他用力推開，舉手就給了他一巴掌。
卻不知道為什麽蘭的表情並沒有預料中的解氣，反而更加難過。
他都是。同樣的，變得更難過。
終於，章澤蘭還是碰了個頭破血流，在朝堂廣場之上，嬌小的身體被大板子一下一下地打著，痛到當場哭鼻子，血水也刺目地滲出。但無論是誰勸的，她都不聽，硬是將事情漂亮地辦起來。葵皇毅甚麽都沒說。
說了她都不聽。
位列前席的葵皇毅，收在案下的雙手死死地握著，指節發白，灰藍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蘭的方向。曾經風一吹就倒的小姑娘，如今額上、身上滿滿是血的，倔強地站到了朝堂之上。皇毅的眼刀子刮向給他通風報信的鄭悠舜。鄭悠舜要不點頭，蘭的案子也辦不起來的，鄭悠舜別給他裝好人。
隱藏在這件案下，是貴族派和保王派在水底下更快的動作。他們利用了蘭，蘭卻是借勢辦到了她想辦的事。愈來愈適合生存在這個圈子中的蘭，在出入宮廷的風儀間逐漸失去最單純的笑容。如花笑靨，放在三十歲的女人和十六歲的少女身上，有著不同的意義。
卻還是如此天真。
將整個章家一次過拋出，卻依舊笑著，過得比朝上所有人都要瀟灑，這才是蘭。那就走吧。
和平、國家，和她一個小女子沒關系。就算有，都已經沒了。
葵皇毅依舊留在中央，只派了人去護著她。到底無法放心她一個人流落在外，卻見她硬是過了下去，完全沒他插手的餘地。她走了以後，皇毅又多了一個習慣，就是每天都要打聽她的消息。就是沒派人跟著，這個笨蛋的去向其實對皇毅來說根本就不難猜。多的，怕她生氣，他介入不了，便讓跟著她的人偽裝成賣糖果的小販，用便宜的價錢在她的附近擺賣。
他依舊在這個旋渦中，而她，大概會在一天的黃昏後對著黑州的山水吃糖果子。
采花玩去吧。
他給你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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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有話要說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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